月从南山来
天水日报
作者:赵源
新闻 时间:2023年12月04日 来源:天水日报

□ 赵源
远方更远,林间一两声夜莺,将我似睡非睡的思绪从海里捞起。灵魂回到目光,月亮退回树梢。这一刻的南山大地,比春日的湖水温柔,比仲夏的草原辽阔,比初秋的蓝天清澈,比冬季的白雪纯粹。我就这样站在山门前,对面的枝头站着月亮,全场肃穆,色调微凉。月光把天与地连成一线,整座山野成为我的家,以辽远苍穹为屋顶,以千仞高山为柱梁。
月光落在那些年月光落过的地方,不曾留意时,一幅藏于月色里的山水画卷在南山和一位途经的诗人之间徐徐展开。居中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在山水的边角处有茅屋、老人。还有一座古寺。画里的人在自然中有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地,更大的空间属于山水。
很久以前,在梦中听到他喊我,我不敢答应,怕那个苍老的声音会把我喊向老年。现在我不怕了,我想听见南山说话,我想走到他身边,打开他的潋滟山水。
秦州城南,慧音山下。再一次见到南山,已是深秋了。
那一天,月色从昏沉的屋顶铺下来,白过一座山,白了秦州城时,我的每一脚可能踩醒一个人的梦。夜晚的南山忽暗忽明,好多梦破灭,好多梦点亮。时间在一年年地经过南山,用人们睡着醒来的方式,用四季花开和虫鸣鸟叫的方式,也用一位诗人孤独寂寞地吟唱,和一座城悄无声息地老去的方式。
当时间经过南山一座古寺时,一颗孤独心灵的永恒与消耗被投射,它逆流而上,在千年之远的月下僧庐,把一首唐诗嘹唱: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时间留下的痕迹中,美好事物总是多一些。爬山时看到的,不是脚下的路,而是山顶的云。那一天,云的大衣在白昼开始拼命地变黑,暮色从南山消失的轮廓线上倾泻而下,一层一层晕染到深秋的山门,以及小立山门的你。
夜幕下垂,银雪般的光盖在竹上、树上、屋顶上、巉岩上、石阶上,南山就此温柔而繁华。倾诉者站在树下,无数心事簇拥着他,而他并不急于说出自己。夜色中的每个人,每一寸土地都是晶莹的。大地上的影子是另一个月亮,把万物变成立体、真实的自己。这一刻的山林、深野、静渊,沐浴在清辉之下,在古井映月,素帛绸凉的古意中静默。
月光下,万千的虫吟漫了上来,仿佛牵牛花的藤蔓,无声无息爬上山门,摇曳我的衣角,牵动我的腰肢。草丛中,循着虫声,探出的身子一无所获,却扑了满身的香草。香气未曾停留,芬芳须臾即逝。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越是努力,越是流失得仓促。这缕草木香,仿佛一帘幽梦,在我回神的刹那,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只剩下这茫茫的夜色。索性,卷起衣袖盛住这虫吟,抛于书桌,去陪伴小山般寂寞的诗句。再将香草织成手链,环于腕间,在日间生火、煮饭、喝茶、抚琴时,鼻尖皆能晃动一缕清香,得一分清趣。如此,才不辜负这一弯月明。
南山的夜,树密流风,林深惹眼。婆娑竹影在地上调弄阴影的弦。夜来香循着凉风赶来,倚在院外,悬于月下。吹一声口哨,引来萤火淙淙。流萤牵着我,荡漾成一曲乐音,一湾星河,转而飞入西窗,在草堂的座椅上,流淌成一朵莲花的轮廓。
他也回来了,山中还有空枝,世上已无空地。如果在树下停留,就会知道每一棵树都是过夜树。林深处,夜色望不到尽头,正如千年之远的他——一位诗人望不到尽头的晚景。他的身体全是声音,而雨没有到来。他和每一片树叶,每一株山花,每一缕清泉打招呼。我朝着他呼喊,没有回音,我让他给我一个答案,仍是空荡荡的黑。他似乎隐藏着远古的诱惑,涌动着危险的气息,总会勾动心中的好奇与一丝丝恐惧。他一声不吭,俯仰寺中月色。寒意从眉间袭来,将我冰藏在无风的月下。
诗人的目的地不是停驻,而是经过。是那个小小的山岗,茅草屋很低,炊烟摇摇晃晃的。我跟着袅袅青烟,追了出去。竹林在四周墙一般地站立,虫鸣在硕大的草地上跳动着。诗人骑一匹瘦马向远方跑去,却在密林的恐惧中迷了路,攀上危石老树,那松树茂盛,松针柔软。他突然看见火光,燃烧在静卧远方的他的山谷。一切,一切在远方。这里只是迷蒙的区域。他的南山一梦,明月浸满松林。南山是一面湖,有多高的快乐,就能倒映出多深的痛苦,所以诗人总是贴地飞行,即便如此,他依然深爱这一厘米的天空。
忽而古寺钟声响彻竹林,在深山回荡。回音抚水为浪,一声声拍入胸膛,方才的忧伤渐渐逃散。回到光亮之中,南山表面的温暖庇佑着诗人和他笔下的一座城,人间的气息啊,灯火挽留了一部分,剩下的留给蝼蚁,它们已在黑暗里准备好一生的虫鸣。
远方更远,林间一两声夜莺,将我似睡非睡的思绪从海里捞起。灵魂回到目光,月亮退回树梢。这一刻的南山大地,比春日的湖水温柔,比仲夏的草原辽阔,比初秋的蓝天清澈,比冬季的白雪纯粹。我就这样站在山门,对面的枝头站着月亮,全场肃穆,色调微凉。月光把天与地连成一线,整座山野成为我的家,以辽远苍穹为屋顶,以千仞高山为柱梁。前有“明月松间照”,后有“清泉石上流”。莽莽田野是可供我奔跃玩耍的小院,银汉星河是可让我浣衣濯足的门前溪流。
总是有风,那些恰到好处的金属撞击出的声响,被包裹了的钟咬住一个个回声。南山的小路,都对应着古寺里的一个位置。不用说,一朵秋菊是一个经文的翻译。我不是秋天里唯一被触动的人,却有着再生的可能。否则南山那些没有坠下的颜色,不会到了午夜还在我血管里行走。
秋天到了这个时候,万物噤声。那一弯南山月色,一卷秦州古诗。它们,从不道破,只是默默地撑船,在此岸与彼岸之间,传递着千年而来的梦的声音。诗人做过的梦,多少年后会被另一些人,接着再做。这一刻,月光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许多夜幕降临的时候,南山是这样度过的,只是这深秋的时候,更为寂静。柴门之上,半河秋光,半轮水月,在清寂里荡漾。我与河与月,相看无言。一任阶前舞动,唱鸣,南山苍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