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锣弯梁
天水日报
作者:宋钰
新闻 时间:2025年03月01日 来源:天水日报
□ 宋钰
“高高的山上明啾啾,牛(你们)不走了奥(我们)走加。屁股撅圆往上爬,山歌唱起心不慌。锣弯梁上向下望,两眼一麻看啥都一样。骑的骡子找驴哩,胯子铲得直疼哩……”这是打我记事起,郑宋四队的山歌猛子麻爸爱唱的调子。歌词简单直接,旋律悠扬动听,为寂寞平淡的农村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
近期认真读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李娟的《我的阿勒泰》,深受感染,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那些饥肠辘辘,那些情那些景那些庄稼还有那些牲口,那些风雨飘摇那些烈日炎炎那些寒风凛冽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锣弯梁。
一九八〇年农历十月末,西伯利亚寒流悄然漫过秦城西垂古镇。离大寒尚有些时日,空中飘着细雨夹雪的银屑,这些未及触地便消融的精灵,倒为灰蒙蒙的天幕添了几分灵动。杨家寺漫长的严冬正蓄势待发,宋家庄一户农院里,接生婆万刚子与樊家沟的他舅婆已在炕头守候多时。终于,当那声并不嘹亮的啼哭穿透雨幕,新的生命在大家的期盼中降生了。因母体羸弱而格外瘦小的他,被起名为“志刚”,期许他能意志坚强,刚正不阿。这个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婴儿,便是蜷缩在记忆起点的我,而所有关于生命初始的细节,都在多年后经由母亲的讲述,化作我血脉里的年轮。
记忆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如同决堤的河水,收也收不住。而童年那些往事更如陈年佳酿,裹着泥香漫上心头。我家位于秦州西部的杨家寺郑宋村,站在锣弯梁俯瞰村庄,东西走向的两座山梁宛如巨龙俯冲,将数百户青瓦房舍温柔衔在颌间;峁水河自谷底迤逦而过,清透的水流先似顽童般蹦跳着穿过石桥,忽又端庄成银缎,载着碎金似的阳光奔向红河水库,最终在嘉陵江找到归宿。这嵌在大地上的掌纹,四十年来始终在我梦境里蜿蜒生长。
梦境中,频频出现的是年少时的春节,那时虽然都很拮据,但到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从腊八开始,年味渐浓,集市异常热闹,赶集对我们小孩来说,是攥着向家人要来的几毛钱,去街上吃一碗凉到心坎的面皮和把嘴角蹭得锃亮的韭菜盒子。大口吃罢,便用沾满鼻涕的袖子把嘴一擦,再深吸一口气,更觉神清气爽。
腊八以后,家家开始杀年猪,磨豆腐,相互帮忙给牲口铡草。杀年猪,我从来都在门缝里偷着看:焚香供粮的仪式过后,五六个壮汉把猪按上案板,手持尖刀的三爸,眨眼间就将刀刃插入猪的脖颈。待猪咽了气,孩子们一拥而上争抢猪尿泡,将其吹胀了当球踢,踢破了晒干再蒙成鼓,咚咚敲起《长坂坡》的调子。这厢刚收好锣鼓,那头磨盘已转起白生生的豆腐,铡刀也咔咔剁着牲口草料。腊月二十三,小年至,烙灶饼,送灶神。腊月二十八,最后一个抢集,吃的喝的走亲戚的东西全要买。腊月二十九,男人们裁纸写春联,女人们围着灶台准备除夕夜的大餐。除夕前夜是春节的高潮,户户张灯结彩,檐下挂满红绸。人们坐在炕头,守着闪烁雪花的春晚,划拳声混着鞭炮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迎喜神的传统最为隆重——每年的吉位随天干地支轮转,东西南北各有讲究。那时,家家院里牛马骡驴俱全,畜栏与人居不过一墙之隔。吉时到了,牲口头上系上五彩丝花子后,院门前炸响辞旧的红鞭,男女老少如溪流汇河般涌向大坝。最妙的是骑手们扬鞭的刹那:几十匹牲口昂首嘶鸣,缰绳凌空抖出脆响,乡民们朝着喜神的方位奔去,那场面,壮观、激昂、震撼。喜神迎到家,拜年便开始了。你来我家,我去他家,四个油饼提上转圈圈,磕头作揖跪不断。压岁钱拿上心里盘算,买个玩具还缺几毛钱?初五以后,文体活动拉开序幕,秧歌扭起来,马社火耍起来,篮球打起来。春节就在忙忙碌碌、乐此不疲中结束了。于是,大人下地干活,务工人员坐着孟爸的班车陆续离开,上学的学生娃揣着没放完的摔炮走向学堂……
仲夏时节,村子笼罩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之中。瓦房、草舍在枝繁叶茂的白杨、椿树、槐树里半隐半现,麻雀、布谷、黄鹂扯着嗓子尽情歌唱,院落中鸡鸣犬吠声隐隐可闻。山坡上,放羊的娃娃们,拾来牛粪烧洋芋、偷来豌豆煮着吃,然后在平坦坦的草地上耍“飞机打仗”,偶尔也会跑到北具湾的乍草坪上摘点酸杏吃,吃完还不忘剪掉牲口笼头上的铃铛……暮色初合时,溪水镀着金边蜿蜒,炊烟在青瓦上洇开松墨色。隔着竹篱,锅铲磕碰声、妇人唤归声与稚童嬉闹声糅作琥珀色的光晕,漫过篱角歪斜的蜀葵。夜幕降临,小伙伴们聚在一起捉迷藏、喊电报、跑四方,夜的寂静被我们彻底打破。那时,我家苹果园里的茅草屋,就是我们的根据地,五六个人挤在一起,谈天说地,兴致来了拿起吉他高歌一曲,渴了顺手舀起门前的井水大口喝起来。记得有天夜里,龙军娃看见窗台上有瓶泸州老窖,趁大家不注意喝了下去,谁知那是我爷新灌的煤油,知道真相的龙军娃连连呕吐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多年后再提起这件事,仍然能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树叶扑簌簌下落时,秋天就来了。大大小小的叶片在空中飘舞盘旋,犹如一场优雅的芭蕾。不消片刻,它们便轻盈触地,铺成一条金色的地毯,仿佛大自然为时光的长廊铺设的通道,等着岁月的行者从中经过。而当杨树梢梢刚打旋旋时,庄农人就坐不住了。半个月后,麦垛蹿得比人高,装洋芋的麻袋鼓鼓又囊囊,玉米棒子也变成金灿灿的帘子高高挂在屋檐下。这时,丰收的喜悦如新芽抽条,自庄农人沟壑纵横的皱纹间悄然萌发。
冬天,太阳出来后,场院里、山墙旁、草垛边,到处都围坐着晒太阳的人。男人们无忧无虑“吧嗒”着旱烟谈天论地,女人们没完没了拉着鞋垫说长道短。老年人怕冷,干脆抄着手,往草垛旁一靠,眯着双眼,尽情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那样子好不惬意……
远离家乡,生活在车水马龙的城市,曾经在锣弯梁那般平淡的日子,如今也成了我深深的眷恋。但午夜梦回,只能在心底默默感叹一句,我的锣弯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