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寺的春秋
天水晚报
作者:
新闻 时间:2020年12月25日 来源:天水晚报
□常得贵
凡和历史文化沾上光的名城胜迹,大多数都会带着名楼高塔,古寺旧刹的影子,古城天水也不例外。数十年来,多次路过和游历此地,饱览过峭壁之间,铸石成佛万龛千窟的麦积烟雨,膜拜过闹市之中,香烟缭绕钟鼓鸣天的羲皇故里,唯有古老的像传说一样的南郭寺,一次次的都是擦肩而过,未曾探个究竟。
南郭寺静静端立在城南孤旷的山头,妙相庄严的寺身塔影也始终搁浅在我的心里,几乎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夙愿以偿是在两年前的暖秋,和同学一行二十余人初次登临南郭寺,踏着百十台石阶缘山而上,山脚下的耤水河纤细如线,轻吟东流,依山傍水的古寺更显神韵更见风采。
那天雨后初霁,秋色挂满枝头,满山烟霞,浓似香醪。一路上天水的同学介绍说,南郭寺里面有棵2500年前的千年古树,古老得简直吓人。我们兴致陡增,酣畅的欢声笑语前呼后应,不大一会儿,便登临山顶。但见四柱三门的牌坊倚天耸立,气势恢宏,巍峨挺拔,坊额上“南郭寺”三个大字赫然入目,金碧辉煌的琉璃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山门两侧各有一株虬枝览云冠盖参天的国槐,默默守护着几千年空寂的岁月。进入山门迎面是开阔的天王殿,院子里烟气缭绕,弥漫着香火味道,前来进香的游客络绎不绝。
我们的目光逡巡着庭院正中苍劲挺拔的古柏,同一根座的三株古柏绿意盎然,不远处立着一块蓝色木牌,“春秋古柏”四个苍劲大字格外醒目,我在思忖,这是经历了多少个春秋的古柏啊?2500年前,的确是诸侯争霸烽火连天的春秋时代,是孔子古道漫漫征尘仆仆地周游列国时代,是“礼崩乐坏”的大变革时代。我突然觉得前来探访的不是一棵树,是来寻觅湮没在历史风尘中的一页光阴,是来看一眼从上古时代就长满青苔的那个影子。那时混沌初开,万物始发,人们自由自在,无挂无碍,诸子百家还没有百家争鸣蔚然成风,诗经里“伐木丁丁,鸟鸣嘤嘤”的吟咏之声盈满山川,眼前春秋古柏仿佛就从诗经三百篇中走来,就从上古祖先那里走来。
我站立在无边静谧的佛国人间,天王殿里钟磬声声烟雾袅袅,几千年的香火绵绵不断。眼前亘古如斯的生命蓬蓬勃勃,满树柏叶饱含勃勃生机,像千载流传的诗句一样挂满枝头。柏朵如伞,遮了半庭阴凉,满天暑气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满树鸟声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似乎读着一本远古的神话传说,是比神话还要古老的传说,目光沿着树身攀缘而上,畸曲仄倒的老干枯枝,或许承受了一次次风霜的剥蚀,一次次雨雪的浸淫,下端身子业已干枯,没有一点生命的颜色,生命似乎不是从根部开始,而是从云端降临,万千枝叶突兀地在枯干上端凌空绽放,在顶部撑起一蓬枝繁叶茂,怒放的生命头顶着千载白云,根植在万顷沃土,两千五百年的斑驳岁月,把天荒和地老都连接起来了。每一条枝,每一片叶,在四面来风之中簌簌作响,那声音似乎从天而降,是来自天国渺远的仙乐,整个大地都在默默倾听。那软风好像是两千多年前吹过来的隐隐耳语,日日夜夜地吹荡过来,又吹送过去,风在丈量着这里究竟有多长的年月、多老的日子?古柏的一南一北两个臂膀如长剑干云直指苍天,谁知向北的臂弯里面又长出了一棵朴树,两个互不相干的生命就这样融为一体,血脉相连。古人为了扶持一把古柏不堪重负的苍老躯干,将一人高的石碑置立于树下,好像支立起了一根拐杖,年深日久,二尺宽的石头渐渐融进了树的生命,开始千年厮守血肉交融。我看见过生长在悬崖绝壁上傲视苍天不畏风霜的劲松,看见过枝叶落尽枯干成柴化成千年精灵的胡杨,但第一次看见在天地间写满了茫茫古意的古柏,树上的每一层纹理,都被岁月的风尘染透,每一层年轮,都一圈一圈地做着古老的梦,一场大梦几乎让大地都长满了青苔,像斑斑驳驳的补丁。两千五百年的古树还有什么没有见识过,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但究竟经历了多少春秋,多少风吹,多少暴晒,才能生成这等铁杆铜枝的容颜?我想象着南郭寺里倘若没有这一棵古柏,将会减少多少分量?失去多少风景?
有人在问:“是什么样的风水滋润着这个千年不衰的生命?”有人在答:“是北流泉”。北流泉就在东院新修的八角亭里,几步走过去,数十人纷纷围观起来,泉被砌成一井,有亭翼然临于井上,井深数米,泉清水白,味道甚是甘冽,大暑之时,口渴之人若畅饮一口,立时口津生香,乏气顿消。每当大旱之年,山下井水干涸,人们提桶端盆络绎而来,到这里排队舀取神水,甘霖般的清泉终年不枯不竭,滋润着这一方秀美山川。李白曾有诗咏之:“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东泉澄彻底,西塔顶连天。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东泉即为北流泉,诗仙是否品尝过此等人间甘霖,不得而知,但离南郭寺不远的“陇西成纪”就是他的故里,一身仙风道骨饱览山水的“诗仙”魂牵故土也应在情理之中了。
两千五百年悠悠岁月,有多少脚步声回响在前来叩拜的石径上,一生颠沛流离的诗圣杜甫也曾经漂泊到这里,在南郭寺小住了三个多月,一口气写下一百多首诗。公元759年那个多事之秋,关中大饥,渔阳鼙鼓还在震天动地。满面风尘的杜工部从战乱中仓皇逃出,一步一步地从长安向秦州走来,向南郭寺走来,烽烟不息,烟尘弥漫,一路必定踟蹰难行。他疲惫的身子绕着山道盘旋而上,踏着沉重的步履来到山顶,秋风掀起一袭发白的长衫,吹乱了满头花发,他走进南郭寺,一眼就看见这棵千年古柏,一生心忧天下的诗人还是瘦削的身影、黝黑的面容,忧郁的目光望着和他一样沧桑的南山古柏,手捋着簌簌抖动的山羊胡子,“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随口吟出了一首让南郭寺千年生辉的华章:“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诗人情系苍生,满腹才情像北流泉的汩汩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一个个乱雨飘零的夜晚,借着一豆灯火,手握一管秃笔,肆意挥洒着心中的情感。他在秦州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不再颠沛流离,日子总算安稳下来,一篇又一篇传世华章就此诞生了。站立在春秋古柏之下,我似乎听见诗人孤独喑哑的歌唱。而今漫漫岁月又整整过去了一千多年,诗人渺无踪迹,被秋风吹破的茅屋也荡然无存,只有春蚕吐丝般吟成的诗行,和这棵千年古柏一样长存在天地之间。
我脚步轻盈地盘桓在这里,流连忘返,苍老斑驳的纹理触手皆是。畅饮着诗圣饮过的一汪山泉,抚摸着诗圣摩挲过的千年古柏,心里感慨万端。天上流泻着万年的云絮,院里平铺着旷绝千古的静谧,在万丈红尘深处,独守着南郭寺里的春秋,独守着一份安然流淌的时光,沐浴着古柏撒下的一地荫凉,一汪甘泉已经滋润着我的身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