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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天水晚报 新闻    时间:2023年08月31日    来源:天水晚报
  □任芙康

  母亲小时没进过学堂,成人后扫盲班亦未读过。老人家虽是文盲,仍多少识得几字。比如“四川”,是她终生相依的祖籍;比如“北京”,是我当兵的地方;比如“天津”,是她熟悉的所在(曾两度来津)。此外,父亲母亲加上我,三人姓名的九个字,以及阿拉伯数字,她都认识。退休后,母亲时常光顾大院传达室。有时邮递员刚走,收发尚未分拣,母亲自己动手,只消三五下,便甄别出我寄回的家书。
  自从装上电话,我便不再写信。父亲去世后,我更是每天都会跟母亲通电话。她嘴里从来愁事少,乃至无;始终趣事多,盈耳也。电话打去,问她在做啥,回答往往是“打毛线”。除去夏天,春、秋、冬三季,母亲似乎都在织毛活。那是她从年轻时候起,便独有的业余爱好。母亲擅长“盲打”,技艺出众,平针、平反针、罗纹针、元宝针,无有不会。有回电话刚通,我便开起玩笑:“又在为谁忙?”母亲笑答:“小王。”保姆小王,照顾我妈,已有六年。小王不会打毛线,只会挽线团,她为自己的丈夫、女儿、女婿挽了数不清的线团。最后经由母亲,一针一线织成全家的冬衣。
  未曾想我与母亲的通话,会止于2010年8月12日。那天深夜母亲突发脑出血,我从长春赶来时,母亲已经昏迷。我挨近她,叫了几声“妈”,母亲没有应我。她的面容仍如往常,平和、慈祥,好像刚刚入睡。在我记忆中,母亲总是和颜悦色,从不与人争吵。我总觉得,透过她的脸能窥见她内心的干净,那是种本色的文明。  六天六夜后,母亲悄然而去。从最初的半信半疑到在恍惚中为母亲操办完后事,我整个人都是懵的,但也清楚那个最爱我的人离开了……
  母亲去世后,我没有通知她的领导、同事、朋友,前来吊唁的全是父母亲的侄男侄女及其后辈。我知会全体亲属,除花圈、挽联外,不接受随礼。冒着酷热从四面八方赶回老家的亲人们,就应在恬静的悲痛里,陪伴他们素来惦念的骨肉至亲。
  屈指算算,从我当兵离家,至母亲去世,共计四十一载。只开头三年无缘探家,之后寻找种种机会,每年至少回去一趟。加上书信、电话,对父母情形,自认了如指掌。而这回阖家相伴母亲,追忆种种过往,竟有好多为我闻所未闻。也只有这时才明白,父母把我辛苦养大,我不曾有任何报答便远走他乡。尽管岁岁回来团聚,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形同客人,依旧“隔山隔水”。但这么多年,从未从母亲嘴里听到过一句抱怨,或是说些鞭策,希望我进步。母亲对我的勉励,从来都是“要把伙食开好哟”。母亲总能抓住事物的本质,她没有文化,但她有母爱。许多川人不太介意身外之事,巴蜀俗话也是这么说的:“人行千里登上天,出息只看吃与穿。”
  白昼连着夜晚,如此情境下的值守,是不曾有过的经历。我切肤有痛,此乃人生中非同寻常的忧患,但不觉得光阴漫长,也不会哀哀得无边无际。灵堂里,听不到通常治丧中的哭泣,现场反倒时而也有欢声,时而也有笑语。大人与孩子,都懂得人世恩情,又有各自的表达方式。斯时,母亲也一定在静听这些情景交融的往事。此情此景,让人百感交集:慈爱的母亲,您将在晚辈心中快活地永生。
  母亲下葬那天,山青天蓝,凉风习习。我们上得雷音铺,俯瞰明月江。墓园工匠已将我拟就的墓碑雕刻及安装做完。我面朝大理石碑门正面,逐字口诵。右首为母亲生卒年、月、日,左首为立碑年、月、日。正中竖雕一行正楷:母亲赵碧山之墓。偏左一行小字,由我署名敬立。再读两侧花岗岩所镌对联:明月东来福延子孙,雷音西去德随先人。横批:山高水长。
  之后数日,忙于善后。某天,出人意料,我从顶板上翻出一个纸箱,内装铜壶一把。那是 民国年间的物品,是母亲结婚之时,娘家嫁妆之一。此壶非砂模铸造,由乡间铜匠一下一下手工敲出。壶身、壶盖、壶把,点点叩痕,精细悦目。我六岁那年,在工厂缝纫社上班的母亲,突然下肢瘫痪。不巧我爸正借调外地,家中饮水,由我提着铜壶,至百米开外龙头接取,每趟最多半壶,且需双手同时用力。哪怕一路偏偏歪歪,对旁人帮忙,一概不要,逞勇自己能行。如是半年,至母亲腿疾痊愈。
  北归时,这把铜壶,是我带走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搁放在书柜上,几乎天天都会有意无意地瞄上一眼。它已深存吾心,但从未带来任何苦楚记忆,亦不会让人动辄伤感,反是常有一股骄傲泛动心头:以六岁孩儿之力,仗壶闯荡,扶助母亲,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