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与星辰——
五月附地菜
天水晚报
作者:
新闻 时间:2024年06月28日 来源:天水晚报


自然书
□一石
立夏后的黄土高原上,颜色悄然渐变,饥渴的气饱饮阳光之汁,让天地生机化形在草木身上,沟渠野洼田间地埂上开始由苍褐染成葱绿。这个时候,拾野菜的风潮已近尾声,但依然在果园农田休整的间隙,能在山间遇到三三两两挎着竹篮的女人,她们或许是邻里朋友,闲着心急,便相互约上,喊着,拾野菜啊!拾野菜去了!我在山间散步,有时候走到野地深处,不期然会碰到拾野菜的妇女,她们忙到酣然,站起身擦拭汗珠,乘着没人,还会唱几句粗犷大胆的歌谣,沾着泥土和草汁的手指里,烂漫深情的生活流水轻轻摇着。
◇◇◇
拾野之蓝
说到拾野菜,一个中国人,不管是生活在楼宇市井里,还是生活在村镇草原上,都能明白拾野菜意味着什么。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基因,让一个中国人会自然而然去辨识、去拾取山野菜芽里承载的生活本味。
这类野菜,在天水地区有很多种,比如苦苣、茵陈、灰条(灰灰菜)、榆钱、面条菜(麦瓶草)、小蓟、乌龙头、香椿、槐花、苜蓿、马齿苋、仡佬(蒲公英)、小蒜、荠荠菜、地软、地胡椒(附地菜)……拾野菜最早是艰苦生活和严酷环境催逼人不得不学会的一样生存技能,渐渐生活富足了,四时节气的观察,自然多态的欣赏,拾野菜更为生活增添了一份人行山野的斑斓色彩,这色彩染在农耕文化绵延几千年的台阶上,便让中国人心里有了一种人与自然共生共荣平衡和谐的静气。
况且这野菜对一个国家也有某些支撑的功用,便有了明代朱元璋第五子朱橚编撰《救荒本草》的文本流传,该书详细记录了414种野生植物,那些适合食用,那些益于入药。我在山间看花看草,也翻读《救荒本草》里有图有真相的野菜本色,最早认识附地菜,不是在山野上,便是在这本《救荒本草》里。
立夏,芒种,地气蒸腾起来的五月里,野菜的嫩芽筋骨见柔见韧,叶子吸食阳光精华,枝条将丰盛的阴阳变化聚合在花苞上。一年里,五月便是寻花知味渐渐开始丰盛起来的月份。我在《救荒本草》里看过附地菜的描述不久,便跟随喜欢植物的一群朋友去野外观花,就在田埂、果园、荒地中间,遇到了附地菜悄然盛开的花朵。很幸运,遇到讲解植物的老师,既懂得植物学的广博知识,又有诗人的情怀,他讲解的附地菜很快在我的心里扎下根来。在《救荒本草》里我认识的附地菜,最初是“附地菜”这个名字让人好奇。博物老师说:“附地菜别看长得小,饥荒年月采摘作为食物还能救人一命,衣食丰足的年月,我们不仅要认识附地菜的名字功用,还要欣赏附地菜小到精致的花朵,它是野外人肉眼能够看到的最小花朵之一。”
紫草科附地菜属植物里,附地菜的花朵即使最小,也算是最精致的花朵之一了。这种说法虽然并非完全科学,也让附地菜在人们的记忆中排序立刻凸显出来,也让附地菜在野外观花人的眼里,成了初夏最值得收藏的野花之一。我用微距镜头捕捉附地菜芝麻粒大小的蓝花,即便极致专注,但哪怕一点微风吹来,镜头里的这一点微蓝立刻会变得模糊难辨。好几分钟,为自己难以捕捉到一幅附地菜蓝花的清晰照片感到泄气。博物老师拍着我的肩头,让我看他镜头里捕捉到的那一朵清晰如画、纯粹幽蓝的小花,镜头放大,给我进一步讲解小蓝花微微凸起的萼片和五片聚合花瓣代表紫草科植物显著特征的细节,光圈、景深里光影的魔术让附地菜的小蓝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和诗意。
附地菜的俗名
人们对一种植物的爱,是能够在它的各种俗名里看出来的,大部分植物的俗名不是这种植物的本名,却是该种植物和认识它的人之间建立联系的一根牢不可断的纽带。俗名如同一个人的小名那样亲切有趣,附地菜的俗名各式各样,每个名字都让我好奇。
附地菜有个叫黄瓜菜的俗名,知道这个名字后,我试着品尝附地菜嫩叶的味道。什么是黄瓜味?该怎么形容它?爽脆甘甜,像吮吸清冽的泉水。附地菜嫩叶的味道自然没有黄瓜味那么浓烈,反倒有淡淡的一点辛辣。咀嚼时闭上眼睛,回味味蕾上徘徊的一缕奇妙的草腥味,舌尖上附地菜嫩叶的汁液,辛辣味之外,留下的余味里还真是甘甜的,一丝淡淡的黄瓜味萦绕盘亘,拖住了味蕾的记忆。
至于附地菜的另一种俗名地胡椒,会让人和另一种地椒(百里香)相混淆。说实话,附地菜在黄土高原上我的所见,要比百里香分布更广,但百里香的辛香要远比附地菜叶子的辛辣更为浓烈。不同凉菜点睛的伴菜,用上附地菜,或者用上百里香,味道应该会有不同的。
至于附地菜接骨草的别名,在《名医别录》中就有记载,但我最早知道这个俗名却是一个放羊老人告诉我的。在秦安西川镇的折桥村和李堡村中间,种植了大片苹果树的林下田埂上,我找寻到了五月正好盛开的一小片附地菜。它的蓝花太小了,我还是先看到一丛丛匙叶形的叶子,再走近,一朵朵小蓝花如星辰跃出野地,跃入我的眼帘,让我好一顿莫名惊喜。拍附地菜的小蓝花,便算是这五月荒野给我馈赠的一份礼物。拍照时,米粒大的小蓝花互生在纤细花序上,为了拍出小蓝花的静美,我趴在地埂边,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和一朵朵小花的相遇里。小蓝花的内在幽静又真实,镜头里的样子让人想到碧玉的雕琢和时间的附爱,同时在季节的生长和抚慰里萦绕在我的周围,内心被这小蓝花安抚,有三分来自它的花朵在时空中细小的隐藏,你必须要专注,才能察觉它的美里藏着怎样的纯粹和超然,而专注,就是爱的另一种形式了。我被附地菜的小蓝花就这样抚慰和治愈,这也是我一直记得想要在五月的大自然里和它相遇的一个原因……
那些拾野菜的女人们还告诉我附地菜的另一个俗名——鸡肠草。多么奇妙,人们给一种植物命名,并不全是因为它的植物特征,而是因为它给你的生活增加了多少助益,我相信附地菜能作为小鸡的一种饲料,这种植物叶子花朵那么小,小得让喂鸡的人生气,又觉得可爱,才有鸡肠草这个带点怪怨的亲切名字。
化为星辰的纪念
五月将尽,我正在读两个并不熟悉但也可以称为朋友的书,我正打算为他们的逝去写一点文字,刚好,编辑让我写一点能代表五月特征的博物文字,我便突然想到了附地菜。
五月初突然离世的王若冰先生,我能和天水文坛发生关联,是他最初的牵引。夜晚写得疲累,走出书房,我在院子里仰望星空,想到黄土高原上附地菜的小蓝花,如何从干旱贫瘠的皴裂河谷中间汲取这一方山水的力量冉冉绽放,如同一个人的天赋才华和生命激情点亮一方幽暗夜空。想到附地菜小蓝花上的光芒,想到王若冰先生,有一点黯然,又有一点欣悦。一个人的爱和诗是不死的。
对我理解小说尝试小说写作影响至深的艾丽斯·门罗也在五月逝去了。门罗说,她写作的小说世界,是希望读者如同站在迷宫里看一扇扇打开的天窗,每个读者从她理解的那扇窗口看见的世界,便是她的小说展开的维度中正在读者那里展开的一维。门罗也像这附地菜,也像夜幕深处一闪一闪的某一颗幽蓝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