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
天水日报
作者:韩乾昌
新闻 时间:2023年02月27日 来源:天水日报

□ 韩乾昌
转眼就二月二了。
有民谣云——
二月二,炒豆豆
家里来了个大舅舅
要豆豆,没豆豆
一屁打着门背后
这歌谣,形象描述了天水老家过二月二的主要习俗。二月二,当然要吃豆豆。吃豆豆是孩子们最欢喜的,可对老辈人来说,还有一件更具仪式感的事,就是打灰簸箕。
记得小时候,二月二一早,母亲要从灶眼里勾出热灰,盛在簸箕里,用一把秃笤帚边走边敲打簸箕边缘,嘴里念念叨叨地,从厨房打到卧室,再从室内打到室外。随着敲打,簸箕里的草木灰一绺一绺撒下来,状若游龙。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给龙王引路,二来呢,消灭圪崂里藏着的蠢蠢欲动的蛆虫。因为二月伊始,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农人要为一年的耕种做准备。这时,需要丰沛的雨水涵养土地,而雨水则由龙王掌管,人们盼着龙王抬头,为大地普降甘霖。打簸箕撒下的灰,便是给龙王爷指路。龙王抬头,可那些蛆蛆虫虫也要抬头的,老辈人认为草木灰有杀虫驱虫的作用。于是,两厢成全。
这朴素的祈愿,不知所起,却代代相传,成了一种略带神秘感的仪式。
传统农业社会里,人要靠天吃饭,便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又要与人合作,才能繁衍生息。于是在人与自然的相处,人与人的磨合里,总结出一套礼仪。通过这种礼仪,表达对上苍的敬畏,也表达着人们对自己以及对彼此美好生活的祈愿。这仪式,千百年来穿堂入室,行进在厚重而古老的土地上,抵达了心灵和心灵的彼岸,从此休戚与共、风雨同舟。
打灰簸箕,便是这诸种礼仪之一。
这礼仪究竟何时因何人而起,已无人知晓,却也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如这仪式本身,非见得要达到怎样的现实效果,而是那一刻,人们心怀虔诚,心怀景仰。便是这种虔诚和景仰,把人和土地、自然紧密联结起来,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仿佛那一路撒播下的草木灰,也感应了人的情味,有了灵性,要顺着人的心思,跟上炊烟的脚步,一路扶摇而上。
看母亲念叨着把一簸箕灰打完,我便莫名钦敬又期待着,而这期待,却很快就要落到实处。
知道母亲就要炒豆豆了。
二月二的豆豆,有黄豆,有蚕豆,还有馋死人的面豆豆。
可母亲炒的是玉米豆豆。
把选好的玉米倒进大铁锅里,母亲拿来一把秃笤帚,按住玉米粒在锅里扫来扫去。此时,母亲的腰肢柔软得像二月春风里的柳梢梢。我烧着锅,听柴火热情的私语,眯眼把现实望出一个幻影。渐渐闻到玉米特有的清香了,我不甘在这场由嗅觉牵引的欢宴里只做个旁观者,便偷偷从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捉来几颗,放在灶火灰里,“砰”的一声,玉米粒从灰里跳出来,扬了人一鼻子灰。偷眼去看母亲,她笑了一下,笤帚疙瘩已经悬在头顶了。我脖子一缩,笤帚没落下来,锅里的玉米粒倒噗嗤噗嗤地笑开了,一笑,就有玉米粒砰砰砰,接二连三跳起来。母亲加快扫的速度,玉米在锅底唰啦唰啦叫,又不甘心似的,急着砰砰往外跳,震荡得整个空气紧张起来。终于出锅,一看,一些跳起来的玉米粒笑开了花,白白的一朵,而没笑开的玉米粒,黑青着眉眼,肚子圆鼓鼓,像是憋了一肚子气,撒不出来。捉来一颗扔进嘴里,烫得人浑身一激灵,咬一下,还是柔的,要稍微晾一下才能变脆。
炒豆豆也是技术活,最好先用水闷湿了再炒,这样炒出的豆豆脆而不干。当然,还要掌握好火候,火候啥时候恰到好处,是语言难以描述的,就在主妇的意念和手法相契的翻云覆雨之间。以上都没问题,炒出的豆豆,白胡子老汉也好,换牙的娃娃也好,都能吃得乐呵呵。倘若偶尔不幸,炒不好,则大人娃娃都扫兴,只好在别人家“嘎嘣嘎嘣”的脆声里摇头。
若是炒蚕豆,则要和着沙土,如此才能使豆豆受热均匀,香脆可口,炒出来的蚕豆也欢乐,开口笑。这样炒出来的蚕豆,会碜牙。然而,又有一种独特的风味,仿佛是经过沙土的点化,味道更加醇厚了一些。也难怪,那是来自根的味道。
至于黄豆嘛,我家从没炒过黄豆。
我更盼着的,当然是蚕豆和黄豆,可这两样儿不是家家都有,时常要到别人家去换。有时,能用几碗玉米或小麦换来一碗蚕豆或黄豆,有时去迟了,就换不到了。换不到,就只好炒玉米豆豆。
炒好了豆豆,每个人都急不可耐地装满所有口袋——居然还有人把豆豆装进帽壳里!
跑出家门,走起路,口袋一颠一颠,心满意足。裤兜里的豆豆烫大腿,上衣兜里的豆豆烫腰,也不管不顾了。大家聚在一起,比赛着吃豆豆。吃着自己的,还要看别人的。大家不说话,却在用眼神比,如果谁家的是黄豆或蚕豆,则会吃出格外的骄傲。
有人具备一种天赋,他捉来一颗豆豆,高高抛起来,眼看着要砸到鼻子了,却被他一张嘴接住,豆豆被唇齿摆弄得风生水起,一下子让别人的豆豆索然无味起来。这时,装着玉米豆豆的人,只好从兜里攥出几颗,捂住嘴巴往里送,咬起来的嘎嘣声也矮人三分,然而大家心里谁也不服谁。有蚕豆和黄豆的人,当然要把十分得意做出十二分,而吃着玉米豆豆的人暗下决心,要在明年赢回来。可到底能不能成功扳回一局,也不由自己。毕竟那时,豆类还很金贵。
终于有人说要换着吃豆豆,也不知谁开了头,大家纷纷响应起来,你掬一把,我掬一把,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大家都吃出心满意足,忘了刚才的一番较量。甚至还有人追逐着,抢夺对方的豆豆吃。远处一个小孩儿看见了,捂住自己的口袋往姐姐怀里钻。
大家吃开心了,笑着说开了歌谣——
二月二,炒豆豆,
乡里来了你舅舅。
和白面,舍不得,
和黑面,人笑话。
杀公鸡,叫鸣哩,
杀母鸡,下蛋哩。
杀鸭子,跳着花园里,
踏得花儿乱颤哩。
说的和被说的扭打嬉闹成一团,冷不防谁的口袋就被扯破了,豆豆淌了一地,大家就笑话他,一笑话,有人就笑出一个屁。大家都说,吃了豆豆喝了凉水,今晚的屁怕是要把炕打塌哩。
最喜人的当然是“锁锁”。“锁锁”,就是把蚕豆泡软后炒了,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像和尚的念珠。有“锁锁”的人简直是明星,大家都围着他转。然而转了半天,也不见他舍得吃“锁锁”上的豆豆,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等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他自己偷偷咽几口唾沫,背身叼住一个豆豆,咬下来半个,忍不住,又咬了一个,终于连着咬了好几个。眼看自己的“锁锁”豁豁牙牙的,不浑全了,心里又后悔沮丧,仿佛失去一个很大的骄傲。
后来,蚕豆渐渐多起来,很多人都可以挂上“锁锁”了。这时,“锁锁”的花样儿也多了起来,有巧手的女人把“锁锁”穿出一个连环套,有的按豆豆的大小排列,组成一种图案。孩子们再聚在一起,比比谁的“锁锁”受看。受看的,就意味着有一个巧手的娘或姐姐,那个自豪,能伴着一个甜梦整整美一夜。
但要说最好吃的豆豆,还是面豆豆,或者叫“棋块儿”。是用白面和了清油、鸡蛋,还有其他调料炒成的豆豆。面豆豆可是稀罕物,不是谁家都有这口福。一来是鸡蛋和清油金贵,二来制作要手艺。面豆豆就不适宜拿去比了,要装起来捂住偷偷吃。吃一颗,按一下口袋,看少下去多少。还多呢,就放心再吃几颗。然而心里总还不安,再按,好像少了,发誓吃最后一颗,真的就最后一颗,一按,口袋瘪下去了,以为是口袋漏了,翻里翻面,口袋到底没破。殊不知,面豆豆都漏进自己肚里去了。
这样的幸福时刻,怎能不跟好朋友分享?兴冲冲去找,分给朋友一点。一边分,一边还要他做出保证,以后只跟自己好,别和那谁谁谁好。得了面豆豆的好朋友也对这友谊空前虔诚起来,立刻做出一个庄严的保证。得了保证,心上一欢喜,大大方方掏出一大把面豆豆,掬在好朋友面前,那无言的一刻,把彼此都感动了。誓言是再不必说的,俩人头碰头嬉笑着,把一把面豆豆吃得嘎嘣有声,那声响替他们诉说着衷肠。
夜来梦里还不过瘾,还在跟好朋友一起,一五一十地数豆豆,分豆豆。
哎呀,这一场二月二,真是热烈!
人们相信,经过这么一场热烈欢火与隆重虔诚的仪式,便能迎来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又吃了豆豆,消灭了蛆虫,意味着五谷杂粮的丰收,嘎嘣脆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于一场古朴的仪式和一场烟火氤氲的清脆里,便仿佛已经看到一场春雨正在某处轻轻悄悄地酝酿着,酝酿着,终于酿成了人们心头一抹浓稠的甜。